也是因为青梅竹马,也是曾共同生活同一檐下,我一直认为我和她1之间有一种共同的因缘,描绘不清。
尤其,我经常在有鬼神出没的梦里梦到她,于是对这点愈加怀疑。
2010年9月,我的奶奶去世;2017年9月,爷爷去世。这多年里,我几乎每1-2个月都会梦到爷爷奶奶一次。90%几率以上,她1都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中,像引路人一样,通篇一言不发,只是通体一袭红裙,侍者般站在一旁。
第一次遇到这情况的时候是在奶奶百日,那已是2010年的冬季。晚上入梦,梦里睁眼就是奶奶家里的情形,我站在大门口,对面站着她1,一袭红裙,一言不发地望着我。看到我“出现”,她1让到一旁,我看了她一眼,穿过客厅走进主卧,看到奶奶坐在床上对着我笑。
然后我就开始和奶奶攀谈,她老人家问我近况如何,一来一去,有如过去的日常。她1虽也尾随我进了主卧,却只是静静地站在我视线可及的角落里,两手垂立,并不看我,只是默默盯着我的奶奶,直到我梦醒来。
还有一次给我的印象深刻,那是去年,我三十五岁生日的夜晚。我梦回故乡,已经去世多年的奶奶给我过了一次生日。
那一次,入梦便是“经典”开场:我一“睁眼”,便是站在奶奶家大门前,她1仍在客厅迎接我。见我到来,侧身让路,我穿过客厅来到主卧。
梦境里,奶奶坐在床边,身后的大窗外是漆黑的夜色和密集的雨幕。奶奶的面前,摆着之前每逢过年就会抬出来的大圆桌,桌上满满都是吃喝。
奶奶说,你来了,赶紧吃吧,趁热。今天是你阳历生日,你还记得吧。
我说,我哪能吃得了这么多菜呢。但还是坐在她老人家的旁边。
始终,她1就像侍者一样呆在屋角,垂手而立。不知是本能驱使还是我的潜意识在刻意忽视她1的存在,我始终都没在梦里招呼过她一次。
那一次,我一边吃,一边和奶奶讲最近的事,说北京的雾霾越来越少了、我的工资越来越多了、旧的工作辞了、自己创业了。虽然更累了,但是更开心了。每天还都写文章、都练毛笔字,还开微店卖扇子、卖手串,生意很好。
这顿饭我吃了好久,和奶奶说话也说了好久,奶奶始终坐在桌后笑着看着我,并不动筷。那一桌子菜挑挑拣拣,我也没吃多少。奶奶说,不管怎么样,今天你生日,长寿面还是要吃一口的。
我这才发现,桌上有一碗汤面我没动过。
我的筷子还没伸向面条,外面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窗子。奶奶回身看雨,我也起身来到窗边。窗外的雨极大,眼看着对面楼像泥一样一点点坍塌在大雨里。我对奶奶说,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,我们的楼没事吧?奶奶说,放心,没事。
然而就在我一转身的功夫,身后那一大桌子菜连同桌子就都消失了。只有她1还是那样垂手站在屋角,一袭红裙,眼睛始终望着我的奶奶,就是不曾看我。
奶奶坐回到床上,不再坐在床边,而是双腿盖上毛巾被,一脸困倦地说:“我累了,要睡觉了,你回家吧。”
我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,说您还是这么早睡觉啊,这刚晚上七点。
然后我就开始穿衣服,刚套进去一个袖子,我反应过来了:这是在梦里。
带着梦醒一样的清醒,我套上外套,走到床边,看着闭上眼睛的奶奶。毛巾被盖在她的脸上,我给慢慢拉了下来,说:盖着脸容易缺氧,不要这么睡。
奶奶虚弱地说:太晃眼,不这样,我睡不着。
我俯下身,用我的脸蛋,贴着奶奶的脸蛋。她的脸很热,比我的还要热。
我说:我要走了啊,别太想我了,我还会回来看你的。你摸摸我,是不是胖了。我最胖的时候你都没看到,一百八十斤呢,现在减肥了,一百四了。
然后奶奶还闭着眼,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了。
我给她擦了一下眼泪,又和她贴了贴脸,帮她把毛巾被重新掖好。
她还是执拗着把毛巾被盖在脸上,但这次,我没有唠叨她、阻止她。
走出主卧,穿过客厅,我能听到她1尾随在我身后的轻轻的脚步声。我来到门口,打开大门,迈出奶奶家门槛的一瞬,我醒了。
窗外,天色刚亮,院子里都是麻雀叽叽喳喳上树的声音,我看了一眼手机:凌晨4:45。
然后,我继续睡了。
这梦境我没告诉任何人,当天照常去孵化室上班、晚上按时下班。到家的时候,她2和胖子都还没有回来,她1在厨房里忙活着,说今天晚饭她来负责。
然后,她1端出了一碗汤面。
我浑身一震。
我说你咋想起来做面条了,是不是也不会做别的。
她1说,今天是你阳历生日,你还记得吧。别的不吃,长寿面还是要吃一口的。
似曾相识的台词,震撼中我脑袋里都白了。
我没有向她1复述梦境,只是操起筷子吃面。这一次,面碗没有消失,按照我的饮食习惯,面中依旧无肉,面条在碗中的形态都和梦里一模一样,仿佛就是奶奶留给我的那碗。
自始至终,我一言不发,把面吃得干干净净。
其实,我十二岁以后就再没张罗过生日,这是有原因的。
那还是十一岁生日那年,记得是在姥姥家过的。生日宴上,姥姥回想起我出生的那个晚上有多么惊心动魄,还有我出生之后给那么多人带来的奇怪的麻烦有多么深刻。
往事是姥姥、姥爷、我妈、三姨、老姨、老舅七嘴八舌拼凑出来的,大家都是见证人。
一九八二年六月的那晚,我妈生下我之后就晕过去了,医生还来不及抱我上称,就要赶紧抢救我妈。好在给抢救过来了,然后我一上称:四斤九两,医生就郁闷了:为啥这孩子这么小还这么折磨人。
是的,我的出生异常艰难,我妈怀我的时候,滚过十八阶楼梯,还出过车祸,但我都安然无恙。大人都夸这孩子够结实。但问题是,生产的这一天同样结实,从早上九点我妈被推进医院开始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才生下来。
然而坎坷并没有结束:生产完毕后,医生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——我这个新生儿不会哭。
是的,不哭,怎么打都不哭。我奶奶和我姥姥都是幼师出身,奶奶是带小班的,姥姥又是我奶奶上级,是园长。两个老人自己都各有五个孩子,半生的工作里又见识过无数熊孩子,可也齐了,偏偏自己的孙子/外孙搞不定。连吓带哄带殴打,怎么弄都不哭,我始终闭着眼睛咬紧牙关,以至于我奶奶几乎放弃,认为这孙子是个傻子。
然后更麻烦的问题出现了:我咬紧牙关,不吃奶。
我妈抢救过来了,要给孩子喂奶,但我始终咬紧牙关,死活不碰奶头,奶头凑到嘴边,头就转过去,躲。我妈以为自己奶水味不好闻,就让产房里奶水足的给喂,但依然是躲。
我姥姥说:不吃奶就喂点水吧。
但是用奶瓶装水,我依然躲。
我姥姥怀疑是奶瓶有味道,换了新的,重新装水。依然躲。
老太太就哭了:这孩子咋这么犟呢,这是要把自己饿死吗?
然后我奶奶说:喂点米汤吧。
老人家连夜跑回家、刷锅洗碗,做了一大锅米汤,弄凉了一点赶紧跑到医院来喂。
但是,只要盛着米汤的汤匙一凑到嘴边,我就依然躲。
全家人急得要上房,主治医、助产、主任、院长,全都发动来了,说今天生了个奇怪的孩子,奶水不进。
因为当时的我太小了,几乎是整个产房最瘦弱的那一只,不吃东西也不哭,让人大家非常恐慌,都怕我死了。院长带头发起全院总动员,大家一起给这个奇怪的新生人找吃的东西。
于是,深更半夜,医院里所有东西都搬到我面前,一样一样地碾碎、打糊、试吃。
可无一生效,当时包括葡萄糖水、盐水,只要递到嘴边,我都躲。
后来终于找到一样让我不躲的东西——那东西貌似现在已经失传了、买不到了,至少我从没见过,叫做“糕干粉”。那是一种类似藕粉的东西,白色粉末温水冲调,调完是一碗无味无色的半透明浆糊样的。我终于张嘴了,吃了,大家累得都瘫倒了,据说当场还有小护士互相抱头痛哭。
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只吃这个“糕干粉”,但还是有前提条件的:只要是别人用过的碗和汤勺,我就继续躲,只有我自己用过的、新买的那套,就不躲。这个“糕干粉”挽救了我整个幼儿时期,以至于到现在我都没吃过一口人奶。
十一岁的生日宴当晚,我就做了个梦。
梦里,就是家人七嘴八舌拼凑出的我出生那晚的情形,我始终像个漂浮的幽灵,以第三视角看到了从我出生、抢救我妈、尝试着喂我吃奶、喝水、吃糕干粉、小护士互相抱头痛哭的全过程。
而那个梦境里,始终以第三视角看着这一切的还有一个人,就是她1。
那一次的梦里,她1还是小时候的模样,乖乖的,一袭小小的红裙,两手垂立在每一个场景病房的角落里,跟随我目睹了那晚的全程。
从那次之后,我就不再张罗过生日了,那是我妈最受罪的一天、又是我来到人间受苦的第一天,没什么可敲锣打鼓庆祝的。但出生往事就此深深印入了我的记忆,以至每一次轻生的时候我都会记起:我的出生与成长,是那么多人努力过的结果,我无权放弃自己的生命。
这一切我都没跟她1复述过,我不知道为什么,也许是找不到理由,也许是没有动力。一直到写这篇文的今天,她1都不知道我做过的这些梦。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时候,她也并没有那么一套红裙。
所以,在我的生命里,她1的另一重神秘身份到底是谁?
不知道余生里还能不能得到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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